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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写景散文

时间: 淑贤2 迟子建

  迟子建是当代中国著名的女作家,生活在白山黑水间的自由精灵,她自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有30年。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迟子建写景散文,希望大家喜欢。

  迟子建写景散文篇1:北国一片苍茫

  芦花的眼泪同窗外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

  九点了,她才从俯懒的星期天的晨光中醒来。淡蓝色的窗帘不像往日那样,透着活泼热烈的亮点。芦花觉得眼前雾蒙蒙的,她马上有了一种感觉,这感觉促使她立刻翻身下床 ,几步奔到窗前,撩起窗帘——

  下雪了,果然。校园白了。那一株株独立不羁的小杨树,昨日还有飘曳在枝头的几片零星枯叶,对着深蓝色的天空默默低吟,而一夜 间就不知被雪花弹拨到哪去了,断送了簌簌秋声。它们的每一根枝条每一段桠杈,都裹上了丰莹的雪絮,绒线团 一般。远远一望,犹如一群美丽纯洁的小天使,唱着圣诞的歌子,飞临人间了。

  天地如此和谐。芦花被眼前动荡纷扬而又宁静恬淡的雪花所渲染的氛围感动了。她觉得一颗沉重的心正在自己的身体里被爽意的雪花轻轻托起,悠游到一种清新明丽的境界中。接着,她的眼泪就晶晶莹莹,楚楚动人地扑喀扑嗒地往下落了。

  雪越下越大。她穿上鹅黄色的套头羊毛衫,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俯身对着写字台上镂花褐色框架的圆镜子,点着自己的鼻子:你是个傻瓜是个小可怜儿小林黛玉。末了,把两弯淡淡的笑容装进浅浅的酒涡中,她觉得自己满足了。于是,拉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嚓嚓地写起来:

  昨夜梦中又见爸爸。他似乎改了嗜好,不再酗酒,样子慈祥多了。他住在一片古老而又遥远的大漠中,一个没有人烟没有鸟语的世界。他倒在地上。四面荆棘丛生,而且无限延伸,像张巨大的网,把他罩在里面了。我见他在里面痛苦地挣扎,他伸出那双棕红色的大手,一直把它们举过头顶。这双大手忽然愈变愈大,手指也愈变愈长,像两棵参天的红松,舒展着道劲的枝干,遥遥地默对蓝天。

  他那双手太可怕了。他想抓住什么?是抓蓝天上的白云,还是抓蓝天?白云是虚幻的,蓝天则是虚伪的,因为它总是假借太陽才能呈现出单纯、明亮。爸爸,你不必抓它们。

  醒来,下雪了。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我哭了。是梦的情绪的继续,还是心灵的发现,郁闷的宣泄,抑或一种天性使然?

  我心亦茫然。呣唔,你能告诉我吗?

  她插上笔帽,把笔塞到笔筒里。她的笔筒满满当当的,她自己也奇怪哪来这么多笔。于是,她一支支地把它们抽出来,一忽儿的工夫就淘汰了五支。笔筒宽松多了,她的心也宽松多了。宽松得她仿佛闻到了雪的醇香和呣唔身上那股令她神志恍惚、温 润迷乱的气息。

  娘永远都是老样子。她的脸是迟暮的黄昏。她的额头有两条深深的褐色疤痕,好像那上面终年滑行着雪橇。呣唔曾多次攀援在她的身上用粉红色的滑润的舌头去舔那疤痕里的风尘。呣唔的眼里浸着泪,而娘眼里却永远是雾,雾后面的眼睛,永远都不见光彩。而呣唔和天上的星星,却永远都有爱动的眼睛。

  她七岁,是娘告诉她的。有次爸在大雪纷飞的时刻,挑一副担子,下山了。她和娘天天拾柴。那时,她第一次感觉到,人比小鸟的嗓子要好,娘唱的歌儿她听了会哭会笑。

  一朵花来开崖畔嘞,

  一条路来通四方哟。

  花谢落尽深谷里嘞,

  四处无路走天涯哟。

  她脸上的黄昏越来越浓。极目四方,树静风静雪也静。她哭得抽抽咽咽的,娘叹口气,拉着她朝家走。她没有听够那歌,直至今天。

  爸挑回了一担东西。花的布、红的头绳,这是给她的。还有一挂小花炮。她知道,要过年了。娘告诉她,她七岁了。她不懂七岁是什么,问娘,娘答:“是长大了。”长大了是什么样儿?她想象不出。辫儿长了,娘给她盘在头上,像只小黑蝴蝶。爸满脸的小坑,像片洼地,她想象着用小米粒把它们填平。那样,爸的脸就不会这般丑陋难看。芦花习惯了安静和逃避,从她记事时起,爸和娘说起话来就总是别别扭扭的。娘顺从地流泪,后来泪也没了。她不愿意看见娘受爸的气。所以,只要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惴惴地逃开。

  “嗯,山外闹事呢。”爸说。芦花刚要离开,听了这话,忍不住停了脚,听着。

  “闹什么事呢?”娘轻声地问。

  “抓人游街,厉害着呢。满大街都是小青年,男男女女的,要造反了。”

  “唉,世道要变了。”娘叹口气。

  空气凝滞,芦花的心也凝滞了。她多想知道山外的事啊。娘说,她再长几岁,就送她出山。娘还说,山外的人都很野,很坏,怕她受气。她出过山,那是爸告诉她的。她两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烧得肉皮直烫手,爸送她出山,医好了。可惜她不记事。

  山外是什么样呢?

  爸和娘见她愣着偷听 ,都不吱声了。

  爸问:“芦花,你在听啥?”

  “听风叫。风刮得那么厉害,呣唔会冻出鼻涕吗?”她的眼泪直打转,她努力噙着。

  “呣唔?”爸的麻坑脸一皱,像个糠菜团 子一样。

  “那条狗。”娘赶紧应道,“芦花早就叫它‘呣唔’了。”

  “呣唔,呣唔是个什么呢?”爸的两道眉拧在一起,像条青蛇一样的弯着。芦花吓得打着哆嗦,小心翼翼地说:

  “呣唔,是能干活的意思。”

  “哼,倒鬼道。”爸恼怒地一笑,不再追问。

  哦,呣唔!芦花奔向户外,风雪马上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揉着,揉哭了。

  校园的一片洁自上,不知何时点上几个红点。五个女孩子正在堆雪人。雪人堆得又高又胖,敦厚而又明艳。其中有一个女孩子不满意雪人的鼻子,用纤纤素手去整容,结果又不对了另一个女孩的心思,于是,她们就嬉笑着扭打在一起。其他三个女孩子也不甘寂寞,纷纷参战。转眼间,雪人就崩溃了。她们笑倒在雪地上,开成五朵梅花,灿灿生辉。而天空,仍然无语悠扬地洒着雪花,敛声屏气地得意地吻着她们的睫毛、鼻子、嘴巴和急剧起伏的胸脯。芦花看到写字台上的电子台表正显示着11:32。她穿上杏黄色的羽绒服,戴上白色的绒线帽、白色的围巾和白色的棉线手套,锁上房门,匆匆地穿过昏暗幽深的走廊,走到校园。

  好舒畅好精神。浩渺而灵性的宇宙垂着巨大的由雪花勾勒而成的屏风,轻纱一般潇潇洒洒地飘扬。而雪花轻轻磨擦时发出的柔婉的声音,又充盈在这屏风的每一间空隙里,让人想到传说中的能歌善舞的仙女。芦花缓缓地举着步,好像不忍心踏乱这丰厚丰实的洁白似的。那五个堆雪的女孩子觑见了她,一呼而应地纷纷立起,互相吆喝着嗔怪着继续堆起雪人。芦花递给她们一个笑,一直朝校园外走去。走过居民区,走过草甸,走到山下。

  仿佛又是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她坐在矮矮趴趴的小屋子里,怀里跳跃着许多难耐的寂寞和由寂寞而生出的苦苦憧憬。

  一根绳子,黄麻搓成的,可结实呢。听说这绳是娘的,现在用来捆柴。芦花把绳揽在胸前,坐在地火龙前打结。爸上山撵孢子去了,娘蹲在灶前用小灰鞣熊皮。前天,爸打死了一头大黑熊。娘说,能值很多钱。她不知道钱是什么。

  她打了一个结,比一比长短,不满意,又解开重打。终于,反复几次,她在绳上打了两个结。绳子被分成了三段。

  “这是上午。”她比划着上段,自言自语地说。

  “下午在这。”她又神了神两个结中间的一段绳子。

  “这个长长的,是晚上。”说完,她叹口气,支着下巴想什么。

  “芦花,好好的绳子系上了疙瘩做啥?”

  “我分日头呢。”她看着娘,低低地说。娘把熊皮铺到地火龙上,也叹了口气。

  天天晚上炕都烫手。爸点着熊油灯喝酒,让她快上炕睡。她乖乖地脱光衣服,扯着被躺下。爸一喝上酒,脸上的肌肉就松弛了,那小麻坑似乎也小了许多。跟娘说起话来,口气也温 和多了,温 和得就像春风舔抚着残雪消融的土地。娘挨到她身边,轻轻地拍她。她眯着眼,可并未曾睡着。她感觉到熊油灯昏黄的火苗在颤颤耸动。爸身上的那股酒气像一把银针,扎得她难受。不一会儿,爸喝完了酒,“嗯嗯啊啊”地清理着鼻子和嗓子,出外解手回来,吹了熊油灯,摸摸索索地上炕了。窗子在夜晚时放着棉帘子,屋里死一般的黑,什么也看不见。芦花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黑苍蝇,又小又丑,可却没人管她。爸把娘扯过去了,她听到爸嘴里呃呃地叫着,娘则迟缓地应着,她感觉出爸和娘这一时刻是融为一体的。她希望他们永远这样,尽管她内心还不免恐惧。

  噼啪噼啪噼啪,爆竹响了。门房里煮肉的香气被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取代了。屋里多了一盏熊油灯,两团 火苗烧得生气勃勃。她穿上新衣,扎上红头绳,看着爸和娘往松木桌上端年饭。

  她走出屋。寒风像小叫驴一样,一声比一声急,无边无际的茫茫林海回响着这尖厉刺耳的叫声。天上少了月亮,只有几颗孱弱的小星,在黑沉沉的天幕上打摆子。呣唔倚在她身边,安静地,若有所寻地,同她一样望天。

  她望不见一条出山的路,爸每次下山,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每次回来,又都是悄悄的。她曾爬到家后面那个很高的山头上,希望找到一条路。然而,山那面仍然是山,山的那面也仍然是山。她内心绝望得要命,孤独得要命,虽然她那时仅只七岁。她跪在山顶上,哭得脸色同雪一样白。她已习惯了冒出一滴泪,就默默抹掉一滴泪。最后,是爸把她抱回去的。爸没有接她,但那脸却狰狞极了。她再也不敢寻找出山的路。

  “芦花,你在望啥?进屋吃年夜饭了。”娘过来喊她。她感觉到娘的手烫在她冰凉的脸蛋上,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娘,为什么要冬天过年呢?”

  “冬天清闲、干净。”

  “冬天冷!”她反驳着娘,蹲下身子,紧紧地搂着呣唔的脖子,嘶嘶地磕牙。

  “娘在家过年,是不冷的。”

  “娘的家在哪?”

  “娘没有家。芦花,快进屋,给你爸磕头拜年。”

  她被娘扯进屋里。爸已经等急了,浑身上下都在不安地騷动。娘把几块狍子肉分给呣唔,让它到墙角去消受。芦花给爸和娘磕了头,拜了年。可她却没有吃年夜饭。她说牙疼,肚子疼。爸显然为此不高兴,眼睛瞪着娘,好像是娘怂恿芦花装病似的。末了,他摸了摸芦花的额头,摇头讪笑一声,忽然间从腰上扯下皮带,劈头盖脸朝娘的身上抽去。娘不躲闪,也不哭,两盏灯都被爸抽灭了,屋子顷刻变成一口枯干了的深井。芦花不敢哭,不敢叫,她张着嘴,摸索到地上,摸索到呣唔,又由呣唔带着摸索到屋门,出去了。星光漏进屋子,爸住了手。

  呣唔显示了它的强悍、勇敢和敏锐。这是一条高大而健壮的狗。它的毛是以橙黄为主,嘴巴、脑门和脖颈却是雪白的。它的耳朵肥面宽大,并不立起,只是俯贴在脑袋两侧。这样,就更突出它那双乌蓝的眼珠。爸打猎时,总是带上它,好几次,它都从死神手中把爸夺回来。可是爸对它并不十分喜欢,有次喝醉了酒,竟然一边唔噜着什么歌子一边往它的脑袋上撒尿。呣唔发疯地扑向爸爸,吼着,露出一排犀利而洁白的牙。她真希望它冲他的裆间咬一口。爸仓皇着提起裤子,酒被吓醒了大半。那次,芦花觉得开心极了。她把呣唔领到山泉边,把它的脑袋按在清冽的水中,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野花编了个花环,套在它脖子上,让它驮着自己跑。呣唔跑得飞快,她趴在它脊梁上,两手揪着它的耳朵,一边笑一边深情地唤它“呣唔,呣唔”。正在兴头,爸撞见了,他狠狠地喝住呣唔,骂芦花:

  “骑狗烂裤裆,看看你的裆!烂没烂,小狗东西!”

  呣唔好像早就有了准备,一出门,就驮着芦花往密林里跑。夜黑极了,风把树枝抽打得“吱吱”直叫。芦花根本不去想她走后爸会怎样对待娘,会打死她么?她只想跑,不知会逃到哪里。反正,她不希望再看见爸和娘,不希望再听到爸终日的叱骂,也不愿意闻爸那麻坑脸里终日溢出的酒气。她一定要逃出去,她相信呣唔会把她带到一个美好的地方。

  芦花淌着泪,已经毫无知觉了。手、脚、脸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没有戴棉巴掌和兔皮围巾,脚上也只蹬着双毡袜。她听见呣唔怪可怜地“呼啸呼哧”直喘,她多想下来走一走,让呣唔歇一歇呀。可是她一点也不能动了。

  她抬头望了一下天,发现所有的星星都齐心协力地跟着他们跑。她哭得轻松了。

  雪下得有滋有味,放荡不羁。芦花的身上沾满了雪花。她呼出一口气,伸出舌头,让雪花在音面上一点一点地消失,然后再把这清清水滴滋润到喉咙。

  呣唔忽然停下来了。它一边长一声短一声地濒临死亡一般地急喘气,一边挫着身子吠叫。芦花知道它要累死了,她歪着身子,想下来。可她的腿却木木的。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天仍然陰森森的,冷风不留情面地刮着,还时时弄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她第一次觉得黑夜是这般漫长可怕。她忽然很想娘,也想爸。后来,什么也不想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呣唔把她掀到雪窠中,朝四五米远的地方扑去。

  隐约中,她见呣唔撕扯着一个黑东西。那黑东西先是在雪地上蠕动,后来慢慢直立起来,压向呣唔,像棵遭雷劈的大树一样。她大叫一声“呣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手、脚都丢了,浑身空空荡荡的,眼前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雾。这雾浓极了,像烟,呛得她怎么也睁不开眼。后来,她醒了。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爸那张麻坑更深了的脸,好像那脸刚刚遭过一场虫灾。她望娘,娘的头发是灰的,脸是灰的,嘴唇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灰色的:“到、底、还是,还是、过来了。”娘的眼泪落下来了,也是灰色的。她仍然觉得浑身都空,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人挖走了,什么也没有了,她动弹不得。

  天陰着,朦胧的太陽隐在灰蒙蒙的云烟雾气中。

  她总算活过来了。她怯怯地没有力气地问娘:“我的头发变灰了么?”

  “没有,芦花,你的头发还跟熊皮那么又黑又亮。”

  “呣唔,它被一个黑东西、黑熊、给压死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经过,抽搐着嘴,哆哆嗦嗦地说着。她想哭,可眼泪却出不来。

  “呣唔没死,好好活着呢。”娘回过头,一声一声地唤着,“呣唔呣唔呣唔——”

  听到召唤,它敏捷地蹿进屋来,灵巧地把前爪搭在芦花肩头,头俯视着芦花,伸出舌头一心一意地舔她的额头和脸。她觉得眼角又温 热又滋润,觉得空空的躯壳里有一股清清的小溪淌过,琮琮琤琤的。她到底哭出来了,哭得像晴天小雨,清新而又舒畅。

  “她可以起来了么?”

  “还得再躺躺。”爸跟谁说话?芦花循声望去,见一个和他们一样有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的人,正神话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吓得浑身一悸。除爸和娘外,在她的意识中,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在这儿。她想起了娘讲给她的许多故事,她更加迷惑了。也许这是一个会吃人的人,你看他不是张着嘴么?他的牙怎么跟桦树皮一样白?爸和娘的牙怎么就像黄黏上呢?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太陽穴疼极了。炕上有一股潮湿的土气,由于炕烧得太热,娘在炕上洒了水。她闻着这气息,慢慢地又睡了。

  雪仍在飞扬跋扈地下着。苍黑色的大门完全被雪花漂白了。芦花站得腿酸了,她就势仰卧在地上。天好像十分十分的远,又好像这般这般的近。她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中已经变成了一朵雪花,融在其中,正欲缓缓慢慢地升腾起来。

  她很快好了。能撕扯狍肉吃,也能和呣唔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嬉戏了。那个新来的人对她很好,给她叠纸飞机和轮船,只是也常常陰着脸。他的脸如雪野一般光滑白净,眼睛不大,但很柔和,跟呣唔待她的眼神一样。听娘说,那天她幸亏了这个人,不然就会冻死了。娘说这个人为了死才进这片林子的。他原想静静地躺在风中林中,让雪花悄悄地埋葬了他,可不料他遇到了外逃的芦花。是他救了她。而爸在第二天凌晨寻来,又把他们都救了。

  芦花从心底里怨恨他。如果不是他,她和呣唔现在早已离开了这里,说不定到了一个没有黑暗的世界去了呢。所以,她一遇见他,就警觉而又厌烦地扭过头。

  小后屋腾给他住了。她常常听见爸和他在那屋里争论什么。爸嗓门粗极了,他的嗓音又弱极了。他们在一起,爸就像一头狮子对待一只可怜的小兔子一样。娘说,山外闹事,闹到那个人身上了,说他是“狗崽子”。他走投无路,想死。芦花不懂人怎么会成了“狗崽子”,因为他的长相不像呣唔,发声也不像呣唔。看来,山外是总出希奇事的。

  夜还是那般长。熊油灯也不知被爸抽灭了多少盏,却依然闪着黄澄澄的光。自从来了陌生人,娘的脸不那般灰了,她一个人干活时,还低吟着小调儿。好像她从这个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经丢过的许多幸福和快乐。不过,芦花不像第一次听娘唱歌时爱掉眼泪了。她没有眼泪为这样的歌儿去洒:

  鸳鸯双双,

  双双水面上,

  蝴蝶对对,

  对对摇花蜜。

  她把娘的那根黄麻绳系满了疙瘩。她把这些疙瘩叫做星星。她喜欢星星如小黄花一样繁多。

  爸上山打猎,带着呣唔,有时也带上那个新来的人。爸和他出去回来,总是两手空空,连个兔子都套不着。爸嘟噜着脸,气哼哼地骂狗不中用。后来,爸就不带他去了。爸自己出门时,总是对她说:“别出去跑,跟你娘在家干活。”爸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瞄着那个人。她隐隐地预感到爸和娘之间又发生了新的不快。

  那天的太陽白得耀眼,爸出猎了。芦花在炕上擦熊油灯,弄得手黑渍溃的。娘在火墙边坐着,呆呆地想什么。这时,她听见那个人在后屋唤:

  “嫂——子——”

  娘一惊,迅速地看了芦花一眼,脸色不大好看。她向后屋走去,步子又缓又轻,像秋叶在水上漂泊。

  不知怎的,芦花的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她只隐约听到类似“芦花白时……苇眉子……”等等一句半句的话。她不知自己怎么还有白的时候,是头发曾经白过吗?像仙姑一样?那她曾经当过仙人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了。她蹑手蹑脚地下地,悄悄地绕到后屋门口,默默地立在那儿听。

  “后来呢?”那人问。

  “我、杀、杀了他。完后拿根黄麻绳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想吊死。”

  娘不说了。芦花听见地火龙呜呜直响,她知道外面在刮烟泡。屋子里非常热,她又不敢大声喘气,脸上就像下了一层火炭。她攥紧拳头,下了很大决心,才咽进喉咙一口唾沫。她的嗓子眼儿分外地疼。

  “只怕这辈子我再也见不着比那还美的月亮地了。老槐树的叶子在路上印下了那么多碎碎乱乱的影子,花似的。我把绳子搭在树上,这花似的影子里就多了两道长条,摇摇摆摆的,蛇一样地疹人。我想吊死的人的影子会吓坏许多人的。我就拽下绳子,系在腰上,跑了。”

  这仍然是娘的声音。可芦花听起来却陌生极了。槐树什么样?它的影子真的那么好看么?比他们林子中白桦的影子还美?

  “我往哪跑呢?虽说杀了他,可我的身子已经被他糟践了,我不能在山东呆下去了。我受不了。我就一个人逃到东北来了。”

  “那你是怎么跟了芦花她爸?”

  “我到了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吃的,没有住的。我又想死了。”

  好像是说到伤心处了吧,娘的声音带有忧怨的哭腔了:

  “我拿着那根绳子,走进了林子深处,我不知道林子里到处都飞着蝴蝶。它们有金的,有蓝的,有白的,还有绿的,飞了我一身,那么多的小翅膀蹭我的脸,我哭了。”

  “那天的太陽很好,他下山经过这儿,见我哭,就问了起来。我就都说给他听了。他说我杀了人,就永远不能见别人了。他怕我不跟他真心过日子,就用烧热的铁条在我的额上烫了两道印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生下了芦花。我一算日子,知道芦花不是他的。”

  娘叹了口气。芦花也跟着叹了口气。她紧张极了,她不知道娘的心里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们两个都是为着走绝路碰到一起的苦命人哇。”

  “嫂子——”

  “兄弟——”

  似乎一切都静了。娘不再说话,那人也不再说话。芦花痉挛地移动着双腿,泪眼朦胧地往屋里晃。这时,房门忽然间山崩地裂地响了,爸裹着一身风雪,寒气萧瑟地进来了。爸一定是在路上遇上了名贵野兽,而又没能猎获,一脸的不满,满眼的怨愤。呣唔的脑门上溅了一片血迹,她知道那是爸在它身上撒气时留下的痕迹。她哭着抱住呣唔。

  爸扔下猎槍,直向后屋走去。芦花感到有大祸临头了。

  果然,星星撞在一起,砰砰砰砰地乱响,烧成了一团 大火球。娘哭,爸吼,那人呻吟。呣唔嗅着芦花的裤脚,哀哀地叫着。她紧紧地搂住呣唔,用全身心搂住它。不久,爸气势汹汹地出来了,他从地上拣起那根让芦花系了无数个疙瘩的绳子,劈头盖脸地朝芦花打去。

  “野种,杂种!”爸骂得好凶。

  她感到爸的手里攥着一把寒星,星星龇着许许多多的小白牙,咬得她皮开肉绽。她觉得屋子要坍塌了,他们都将被压死。坍了吧,快坍了吧!

  突然,她听到了爸一声惨叫,她睁开眼,见呣唔满嘴血红,爸用来打她的那根绳子落在地上,手上血肉模糊。爸急了眼,操起一把锋利的尖刀,踉踉跄跄地抓住呣唔,把它坐在屁股下,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她听见它长一声短一声地“嗷嗷”吼叫。她跪着爬过去,去扳爸的脚,爸抬起脚将她踹出老远,狠狠地将刀剜进它的肚子里……

  芦花跑出屋子,一声一声地冲着要坠到地上的苍白的太陽哭喊:

  “呣——唔——”

  “呣唔——呣唔——呣唔——”

  “呣——唔——”

  出奇的宁静。呣唔死了。永合了那双迷人的柔和的双眸。永逝了那温 存感人的声音。一连几天都没下雪,天嘎吧嘎吧的脆生生的冷。娘没死。爸没死。那人也没死。生命在残喘不息。那天,爸喝了两碗酒,额上淌着热汗,背起呣唔,向山坳去了。芦花倚在门口,远远地望着爸步履蹒跚地走向一片宁静辉煌之中。西山沉沦 的落日,四溅着血一般的泪珠,把博大的天宇点染得壮丽无比。

  日子总是向前过着。倚着娘睡觉的滋味永远是温 暖的。在这样的夜晚,总要有好梦可做。山林里多了一棵老槐树。老槐树的叶片像呣唔的耳朵。她尽情地抚摸它们。天空格外晴朗,槐树叶在日影下婆娑涌动,她在影儿上面摇来晃去。不久,太陽消失了,月亮升起来了。她好像看到了娘说过的那片美丽迷人的月亮地。她神志恍惚起来,飘然地扬起双臂,鸟一样地飞起来。忽然,一双棕黑色的大手扯住了她的翅膀,她飞不起来了,“咚”地落到地上。她醒了,她的嘴被毛巾堵塞住,爸麻利地用熊皮包着她,抱她到户外。天漆黑如墨,万籁俱寂。爸把她放到地上,打着火,点燃一块桦树皮。她望见爸的脸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红,一半则被暗夜深埋着。他那被火光映照着的眼睛,显得那么凌厉威严。爸将桦树皮扔进屋里。芦花借着桦树皮燃烧时的一束光亮,看到屋地上遍布着树皮、干草、树桠等易燃的东西。她吃力地掏出嘴里的毛巾,声泪俱下地冲正在钉屋门的爸喊:

  “天亮了再钉吧!天亮了再钉吧!”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微弱了。爸坚决地钉死了屋门,又猴一样地爬上屋顶,扔下几块燃烧的松明。

  她听见屋里传出吱吱啦啦的声音。房门被什么东西捶得闷闷地响。爸毅然拖起她,头也不回地朝山外走。她终于可以出山了。可是她又多不愿意出山啊。她使劲地抓挠爸的脸和脖子,哭得嗓子都哑了:

  “娘、娘会被、烧死的……”

  出山的路却依然在爸的脚下驶过。她回过头,望见他们的屋子已经变成了一团 大火球,灿灿爆燃着。这火球像黄昏的落日,沉在黑黝黝的山林中,又像一轮朝陽,冉冉地欲从林中升起。爸走不动了,将她扔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在雪中,耸着肩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爸哭。

  那片林子被烧了两公顷多。爸把她送给了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爸结束了作为一个守林人的历史,同许多劳改犯一起去大西北的那天,她最后一次见了爸。爸望着她,贪恋地发疯地望着,抓起她的手,颤着声说:

  “我跟你后爸说了,让他给你要个狗崽儿,再养个‘呣唔’吧。”

  说完,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芦花木然地冷漠地看着他。接着,他费了好大力气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抖抖地递给她,说她要是想娘了,就看看绳子。芦花认得这根绳子。是娘曾想用它上吊,而她用它计算过日子的。她不知道爸怎么会带出这根绳子。可惜绳子上的小星星都死了。

  她十六岁,爸死了。听说他在端午节那天偷了几瓶白酒,一饮而尽。然后只身进了风沙弥漫的大沙漠,永远合上了眼睛。爸死了,她心里竟一阵轻松,她觉得这是报应。可有天晚上,她却在梦中见到了爸那棕黑色的脸。醒来时,她发觉眼角湿了。

  “白老师,你快变成雪人了!”

  “起来跟我们一起爬山吧!”

  “要不打雪仗也行。”

  那五个身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不知怎么又跑到这来了。她们围住芦花,像五个明媚的太陽。芦花翻身坐起,喃喃地说:

  “我在雪地上做了个梦。”

  “是吗?”

  “是的。”

  “我们不去爬山了,我们也躺下做梦。”

  她们一齐倒下,七嘴八舌地嚷嚷:

  “我要梦笛子里吹出梨花瓣!”

  “我要梦宝琴踏雪寻梅!”

  “我要梦中秋节螃蟹宴!”

  “我要梦雪地上升起摩天大楼!”

  “唉哟,我没什么好梦的,梦周公吧!”

  一串悠扬悦耳的笑声中,芦花站了起来,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笑着冲她们说:

  “你们已经有梦了,还是去爬山吧。”

  “那你呢?”

  “我回去给你们续写‘红楼梦’。”

  她沉稳地走出草甸,走进校园,走回房间。坐在桌前,她的笔竟跟得了什么神韵似的雄赳赳地走起来了:

  总也忘不了娘额上那两条疤痕。呣唔曾舔舐过那里的辛酸,我曾在那里吮过娘身上那点可怜的柔情。啊,二十一岁的娘,该是个如花似玉的年龄,该拥有青春的一切。可是,她仅仅因为挨饿,揭露了大队长往家偷苞谷的事,就惹恼了他们。老实巴交 的外公外婆被逼得投了井,娘也被他……我怎么会是那个被娘杀掉了的人的女儿呢?哦,我这血液不洁的痛苦的肉体!

  呣唔,我的小伙伴,那寂寞的山林中,你在干什么?玩雪吗?你看到娘了么?娘被烧死时,她的脸一定是红的,头发也一定是红的,通身都该是红的。在那样一片洁净的山林中得到了庄严而又残酷的火葬,是神圣的。可这是多么可怕的神圣啊。

  我从来不对人谈起爸和娘,从来不愿。死去的都死去了,新生的和存在的我,该怎样不断更生,才能创造出永恒的幸福和快乐?

  窗外的雪下个不停。一个星期天就要过去了。暮色渐深。可我的心里却装着那寂寞的雪原山岭和茫茫无边的沙漠。爸虽不是我的亲爸,可我现在却这般怀念他。他那张麻坑脸,同娘留在我记忆中的灰色脸庞一样,也给我一丝苦涩的幸福。

  爸,你不必在我的梦中痛苦地想抓住什么。你安详地睡吧,丰厚的黄沙将给你一个醇香的深沉的梦境。

  堆雪人的女孩子去爬山了。山很高,但她们会红通通地站在顶峰的。我多想出去堆一个雪人,堆个跟我一样的女孩,让爸看,让娘瞧,让呣唔亲昵地摩挲。然后,再把娘和爸留给我的绳子,套在小女孩的脖子上,结千万颗的小星星在上面,勃发出熠熠光辉。

  看来,初冬的第一场雪在今夜不会止息了。我纷乱的思绪也终于理出一个头绪,可以诉诸笔端,不停息地流了。我多希望这由雪花拥覆着的流泉,能涌到每一位相知者身边,让他们感到一丝爽意和清新。

  天地融为一体。霰雪如雾,把这世界笼罩在一种苍茫而雄浑的氛围之中。

  迟子建写景散文篇2:朋友们来看雪吧

  先说树脂吧,就是从红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风中会凝固成金黄色。把它们用尖刀从树上刮下来,放进铁皮盒中,然后坐在火炉上去熬。不久,树脂熔化了,松香气也飘了出来,把这铁皮盒放在户外晾一夜 ,一块树脂就脱落而出。好的树脂没有杂质,水晶般透明,橙色。你们问我嘴里吃着的东西,正是它。它与口香糖一样,不能咽进肚子。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女孩子小时候没有不喜欢嚼它的。她们喜欢嚼出响来,吱喳吱喳的,像鸟叫一样。有虫牙的女孩子嚼出来的响声就格外饱满。

  我脚上穿的毡靴是胡 达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轻便又暖和。说起胡 达老人,他是我来乌回镇认识的最有性格的一个人。我被大雪围困在塔城已有三天,是胡 达老人赶着马爬犁把我接到乌回镇的。他七十多岁,终日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山羊皮大衣,胸口处老是鼓鼓的,一个酒葫芦就掖在里面。无论他赶着马爬犁、走路抑或到供销社买东西,他总是出其不意地抽出酒葫芦,美美地呷一口,然后痛快地擤一把鼻涕,往棉裤上一蹭。他很矮、瘦,但腰不弯背不驼,牙齿也格外好,所以他走起路来像旋风一样迅捷。我到达乌回镇的当夜,他就醉醺醺地来敲门,首先申明他不是打我的主意来了(笑话,我可是他孙女辈的人!何况他即使真那样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接着他吹嘘说与他好过的女人个个都有姿色,牙齿比我好(他称我的灰牙齿为耗子屎),眼睛也比我明亮(他比喻说像盛满了油的灯),手也比我秀气(当时我的手已经冻裂了口)。见他如此信口开河,我便大胆地挪揄他,问他如此五短身材,女人们如何喜欢他?他便笑,半面脸抽搐着,另半面脸则肌肉僵硬(也许是酒精麻痹所致),这种笑给人一种哆哆嗦嗦的感觉,比哭还不如。他说女人们喜欢他的手艺活,他会缝狍皮坎肩,中间加上彩色丝线;会做兔皮帽子;会用桦树皮做摇篮、小船、盐篓、水桶和米盆。还懂得中医,女人们气血不足、月经不调、腰酸背痛的毛病他全能治得。我问是针灸吗?他抿了一口酒说,“是草药,山上的东西到处都是宝贝。”他还告诉我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儿媳刚死),一大群孙儿。他费力掰着指头数了半晌,说是七个孙子六个孙女,总共十三个。不过他最喜欢的是二儿子家七岁的鱼纹。他接着讲鱼纹,说鱼纹与他连心,他有一次在山中倒套子时一匹马被圆木轧伤了腿,他正愁无法下山找人求救。鱼纹在家中正在炕上弹玻璃球,他突然对爸爸说,爷爷的马受伤了,爷爷下不来山了。胡 达的二儿子将信将疑赶着另一副马爬犁上了山,一看果然如此。

  胡 达那天晚上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看我那只栗色皮箱。我想起来他接我的时候就对皮箱产生了兴趣。我就把皮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将箱子打开。那嗒嗒两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他凑近那个皮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便是一样一样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眼睛下仔细地瞧。照相机、胶水瓶、微型录音机,甚至绣花睡衣都没有逃脱他的手。他看东西的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哀怨(看见睡衣的时候),一会儿又是愤怒(他不满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死她)。他见过照相机,但对微型录音机却不熟知,我便把扣形耳机塞进他的双耳,放了一段音乐给他。你们一定想不到,他最初听到音乐的时候吓得一跳老高,“哎哟”叫着,酒葫芦也被甩在地上。他说:“这音打哪儿来?”不过他听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当我帮他摘下耳机,他嘟嘟囔囔地对我说:“这音不好,闹。”

  胡 达老人看够了我的皮箱,又问我在乌回镇住多久,一个人怕不怕等等。我说要呆到开春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他便对我说,你要是害怕,我就唤鱼纹来跟你做伴。

  他知道我是做画的,而且也见识过画家,所以对我的颜料箱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几年前乌回镇来过一个画家,那个男人的手指长得跟女人一样纤细,他专画乌回镇的女人。让女人们给他做摆设(胡 达的原话),然后给她们一些报酬。后来有个汉子发现画家画了自己女人的奶和屁股,就联合乌回镇的其他男人把画家揍了一通,将他赶出镇子。他说完后得意地冲我笑着,我连忙说自己对人体 不感兴趣,只喜欢画风景。他挺老练地说:“景中就没个人么?”

  他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的雪地上发现了这双毡靴。我不知道是谁悄悄送来的。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是胡 达老人的手艺。”

  你们在信上问乌回镇有多大,这让我怎么描述呢?它与周围的山林河谷没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显得很大。说它小,那是因为人家很少,不足百户。尤其是这样的时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尔碰见一个人在路上走,也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不在路上讲话,户外没有人语声。有时会传来牲畜的叫声,那叫声也一样是寂寥的。这里的居民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自己种菜和粮食。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豆、白菜和萝卜为主。它们被储藏在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气时要在里面生火驱寒。卫生所里只有两个医生,他们兼管打针投药。男患者打针时由男医生,而女患者打针则是女医生。据说以前只有男医生,妇女们生了病都不情愿打针(说是不愿意给男人露屁股)。没办法,乌回镇就从外面请来个女医生。这女医生很文静,单身,所以卫生所里上班时总是三个人(男医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着来)。乌回镇还有一家商店(年轻人称为供销社,老人们则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两个店员总是面色青黄地打瞌睡。店里所卖的罐头的铁皮盒早已生锈,好像从二次大战的战壕中挖掘出的战利品。这里经常停电,所以蜡烛生意很好。那天我去买蜡烛,顺便买了两包卫生纸,然后抱着它们往店外走。遇见我的人都现出很羞怯的样子,原来卫生纸这种东西被认为是隐秘商品,不能明面拿着。当地的妇女去买它时总是提着个布兜,男顾客在场她们就去看别的商品,买时躲躲闪闪的,真是有趣。

  你们问照片左上角那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我的。他用这东西换走了我的带小镜子的胭脂盒。鱼纹是自动找上门来的。记得是某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正守着炉子烤瓜子,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了(我像当地人一样不锁门),他就是鱼纹。他穿件蓝布棉猴,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吊着一串清鼻涕。他进了门口被热气给熏了个激灵,然后他开始嗤溜嗤溜地把鼻涕吃到肚子里,这才开口跟我说话。他说:“我能换你的东西吗?”我问:“你是谁?”“鱼纹呀。”他挺骄傲地说着,仿佛我到了乌回镇没听说过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鱼纹像老熟人一样脱掉棉猴,从怀中取出一串草编的铜钱,对我说:“它不能当真的钱用,可是比真的钱好看。是我编的,一共二十一个钱。”我问他想换我的什么东西,他便挺老练地说他得先看看我的货。我便把一些零碎东西拿给他,后来他就对胭脂盒产生了兴趣。鱼纹个头很矮,跟他爷爷一样是薄耳朵,不过眼睛又黑又大。他告诉我他家里养着两头猪,一只羊,九只鸡,这些家禽一到春节前都将被宰了过年,只留下一只打鸣的公鸡。他比他爷爷还善谈。接着他问我在乌回镇过年吗?我说当然。鱼纹就乐了,问我大年三十晚上他要是来给我磕头拜年,我会不会给他压岁钱?我说那是自然了。鱼纹便显得欢欣鼓舞的,他在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给我讲一些他从老辈人那儿听到的鬼怪故事。黄昏的时候,胡 达老人来了,他一进屋就说:“鱼纹,我就知道你上这儿来了,一来了外人你就来换东西。你换了啥?”

  鱼纹笑嘻嘻地打开那个胭脂盒。胡 达老人嗔怪道:“打小就花心,弄个胭脂饼子做啥?”

  后来我从邻居口中得知胡 达独居,除了年节之外,平素很少到儿子家去。乌回镇若是来了客人,只要是冬季来,一般都由胡达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中抄着近路走,会省去许多时间。不管什么人物来,胡 达最有兴趣的就是看人家带的东西,大约这与他是个手艺人有关。我还得知他少年时学过戏,跟过戏班子。他母亲是个红角,有次在南方的一个水乡小镇唱戏,被当地衙门掌印的人看上,活活地给抢到府上。那人这边强行纳妾,那边差人将胡 达的爹悄悄装进麻袋,活活地给扔进河里溺死。从此胡 达就失去了双亲,他到处流浪,拉过黄包车,给人修过脚,当过厨师。最后他从南方跑到北方,哪里人少就奔哪里走,结果就在乌回镇安家落户了。胡 达最听不得的便是唱戏,所以连带着对一切声音都敏感。

  乌回镇的天亮得很迟。八九点钟,太陽才苍白地升起。到处都是积雪,远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有时我站在窗前看别人家屋顶的炊烟,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因为那炊烟已与天色融为一体了。我手上的冻疮用冬青水洗过后已经痊愈。只不过因为少见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溃疡,吃刺激性食物时疼痛难忍。镇子里的人对我很友好,腊月家家宰猪时,人们总是请我做客。以前我特别讨厌吃猪下水,到了这里后觉得那东西是这么好吃,喝烧酒吃臭烘烘的猪大肠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我醉在别人家的炕上,指着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着筷子叫“桨”,成为笑柄。至于带来的那些颜料,我真是很难说出口,我全把它们涂到乌回镇人家的炕琴上了。他们让我画荷我就画荷,要多粉我就给多粉,过年时还给他们画门神和财神,所以黄绿红三色已经用尽了。领导要是知道我下来体验生活只是画这些个东西,非要气坏不可。可这里的人喜欢我画荷花小鸟、松树仙鹤,除夕时几乎家家都贴着我画的喜气洋洋的财神爷。他们请我画东西时,总是预备下饭食,回来时又给我带来些吃的。我便想做个画匠也不错,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只画炕琴和门神。我堕落了是吗?

  鱼纹留下的那串草编铜钱被我当成装饰挂在墙上。你们问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么,它们是桦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钩子、鸟笼子和豆角干。我失眠的毛病到这里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实,每天同当地人一样早早就起床 了。有时我到江 上去看他们捕鱼,更多的时候则是去他们那儿串门,听他们讲老掉牙的故事。这里的星光总是不同寻常的好。有时夜晚跑到屋外,仰头一望,满天的星星真叫灿烂啊。还有晚霞,这里的晚霞总是鸡血一样鲜红,同雪景形成强烈反差。

  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人是如何过年的吧。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干粮、除尘,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这才罢休。无论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衣。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满瓜子糖果到处跑。男孩子放鞭炮,那响声就接二连三地闪现。小女孩则挨家挨户看别人家窗户上的剪纸,看哪种图案更妖娆。我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吃过满盘的饺子后,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一股白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一个小人,不住地给我磕头,磕得真响啊,鱼纹来讨压岁钱来了。我给了他五十元钱,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爷爷的院子里放。我便问他爷爷在哪个儿子家过的年。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样?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鱼纹说,胡 达老人在大儿子家抽了根烟,告诉大儿子早些再找个老婆回家,不要把饭桌老是弄得油腻腻的;然后他去二儿子家,由鱼纹给他磕头。鱼纹每年磕头都会得到礼物,前些年是蝈蝈笼、鼠夹子、兔皮手套、松塔垒成的小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条挂狗用的皮项圈。他在鱼纹家尝了一个饺子,嫌那馅不够咸。他去三儿子家吃了块糖,责备他家的灯笼没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一块一块的白点跟长了癣似的;他最后到小儿子家,剥了一个花生吃,紧着鼻子说他家的酸菜缸没伺候好,有股馊味,然后皱皱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爷爷年年都这么过年?”我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就喜欢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给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 续懒觉,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说是胡 达老人没了。我不知道“没了”就是当地人对“死亡”的隐讳说法,以为胡 达老人失踪了。邻居大嫂说,鱼纹一大清早起来正在摆弄礼花,忽然从炕沿栽倒在地。他的头被磕了一个包,这时他忽然说他看见爷爷快死了,爷爷正在召唤他,他就撒腿往爷爷那儿跑。胡 达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气。见到鱼纹来,眼睛里漫出泪水,说了个“戏”字就咽气了。

  “戏?”我问。

  “戏。”邻居大嫂说。

  我在胡 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他通身披孝,也许因为泪水的浸润,眼睛更显明亮。他见了我,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多人为胡 达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那几簇礼花。他每放一个都要说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菊花!”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样白!”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水!”

  仿佛胡 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问鱼纹,胡 达老人死时果真说出个“戏”字么?鱼纹点点头。我想如果不是“戏”,便是“嘻”字了。对于生命的结束来讲,“戏”和“嘻”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胡 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一个有光彩的人物。我几乎天天都穿着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温 暖的心境来怀念他。他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压在靴帮里了,靴口轧着一圈缜密的花边。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足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常常到我这里来。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带着一条黄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 达老人最后的手艺。鱼纹跟着我学画财神和门神,他每次都带来一张白纸。我教了他一周后,他就能画个大概了。不过他总是喜欢把财神爷的胡 子画得又长又飘,就像云彩一样。有时他也帮我烧水沏茶,还帮我抹炕上的灰,他勤快得很。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个鱼纹这样的孩子有多好。可我知道在城市里是不可能孕育出这样的孩子的。而我在乌回镇又不知不觉丧失了一次可能诞生灵性儿童的机会。

  这话还得从你们收到的这张照片谈起。你们真细心,发现它的邮戳不是乌回镇的,而是出自与你们同一座城市的邮局。的确是这样,这帧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托一个朋友路过我们城市时寄给你们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胡 达老人葬礼后的第一个星期日。那天有风,冷极了,镇子里的人传说有几个拍电影 的人来了。我走出屋子,发现临江 的高岗上果然有一群游动的人影。他们在拍歪歪斜斜的栅栏、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着袖子凑过去看热闹。他们共有六个人,是一家海外发行制片公司拍风光片的。其中有一个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个子不高,面目酷似我已故的父亲(红脸膛,很大的眼睛,浓眉),他说话语速极快,在工作间隙不时与他的合作者打趣。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问道:“外地人吧?”我点点头。“写字的?”他略带鄙夷地问我,大约以为我是作家或者记者。“画画的。”我说。“哦,差不多都一样,都得用笔。”他挪揄地说,“在城里呆腻歪了,下乡揩贫下中农的油来了?”

  他那无所顾忌的样子,仿佛与我相识已久。傍晚的时候,风住了,可灰云却压满了天空,气压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忆着父亲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断,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样推门进来了。

  “有我的饭么?”他问。

  我呆立着。

  “反正你也得吃饭,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会做饭。”

  我便毫不客气地把围裙扔给他。我们用牛肉煮土豆,用粉丝炒酸菜,他边做菜边唱歌(这也与我父亲一样),然后我们一起吃饭。他吃饭的样子很贪婪,连菜底的汤计都不漏掉,吱吱地倾着盘子吸个溜干净。饭后,我们坐在炉火旁谈天(说些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那张少年般的脸庞,他快捷的语调以及把茶水喝得很响的样子。后来我建议他为我拍一张照片(因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相的相机,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个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顿饭,总要付出些代价。”于是我就穿着毡靴,嘴里嚼着树脂,悠闲地坐在房屋一角。当照片坠落 下来后,我发现那颜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给你们。为了使你们早些见到乌回镇的我,我让他把信连同照片带走,因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离开乌回镇,他中途转机时路过我们的城市。

  接着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记得天落雪了,这是从窗棂微妙的嚓嚓声感觉出来的。

  我们把浓茶喝淡了,所有的话语已经化为炉中灰烬的时候,他忽然温 存地说:“今晚让我留下,好吗?”

  我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便站起来穿上大衣,笑笑说:“文化女人。”然后用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有点恋恋不舍,然而依然望着他在走向门口。我突然说:“你真像我父亲。”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又说:“放心,路过你的城市时,我不会忘了发这封信。”

  “谢谢。”这两个字彻底把他赶出门外。

  那一夜 我不断被恶梦扰醒。早晨起来时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伤感地落泪了。我就如此轻易地让一个美好的夜晚付之东流。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乌回镇,那样的夜晚永远不会再来了。想起他站在灶房一边做饭一边唱歌的情景,我的泪水就汹涌无边了。后来鱼纹拿着两颗奶糖跑来看我,他说他在家里就听见我的哭声了,他说人吃了糖后就没有眼泪了。我把鱼纹抱在怀里,吻他那双神灯般的眼睛。

  你们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想念你们。我真希望你们能来乌回镇看看,虽然见不到胡 达老人了,但他的坟还在,鱼纹也许会画门神和财神给你们看。当然,如果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会拒绝你们的。因为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你们来看雪吧。只是如果你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塔城,胡 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你们去了。

  给你们的回信就此打住吧。黎明了,我得吃点东西了。今天的早餐是烤土豆,昨夜就把土豆埋进炉火的灰烬中,现在它们早已被炯熟了,温 热气犹在,极其可口,是乌回镇人都喜欢吃的一种“点心”。吃过土豆,我得去供销社买蜡烛了,因为来时买的几包已经用光了。还有,因为给你们写信,一个夜晚就这样以“不眠”而结束了,从供销社回来我得补上一个长觉。睡醒后,去一个叫郑顺才的人家,他女儿近日结婚,嫌那台作为嫁妆的缝纫机不喜气,让我去画一对鸳鸯。

  迟子建写景散文篇3:泥泞

  北方的初春是肮脏的,这肮脏当然缘自于我们曾经热烈赞美过的纯洁无瑕的雪。在北方漫长的冬季里,寒冷催生了一场又一场的雪,它们自天庭伸开美丽的触角,纤柔地飘落

  到大地上,使整个北方沉沦 于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中。如果你在飞雪中行进在街头,看着枝条濡着雪绒的树,看着教堂屋顶的白雪,看着银色的无限延伸着的道路,你的内心便会洋溢着一股激情:为着那无与伦比的壮丽或者是苍凉。然而春风来了。春风使积雪融化,它们在消融的过程中容颜苍老、憔悴,仿佛一个即

  将撒手人寰的老妇人:雪在这时候将它的两重性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它的美丽依附于寒冷,因而它是一种静止的美、脆弱的美;当寒冷已经成为西天的落霞,和风丽日映照它们时,它的丑陋才无奈地呈现。纯美之极的事物是没有的,因而我还是热爱雪。爱它的美丽、单纯,也爱它的脆弱和被迫的消失。当然,更热爱它们消融时给这大地制造的空前的泥泞。小巷里泥水遍布;排水沟因为融雪后污水的加入而增大流量,哗哗地响;燕子在潮湿的空气里衔着湿泥在檐下筑巢;鸡、鸭、鹅、狗将它们游荡小巷的爪印带回主人家的小院,使院子里印满无数爪形的泥印章,宛如月下松树庞大的投影;老人在走路时不小心失了手杖,那手杖被拾起时就成了泥手杖;孩子在小巷奔跑嬉闹时不慎将嘴里含着的糖掉到泥水中了,他便失神地望着那泥水呜呜地哭,而窥视到这一幕的孩子的母亲却快意地笑起来……

  这是我童年时常常经历的情景,它的背景是北方的一个小山村,时间当然是泥泞不堪的早春时光了。

  我热爱这种浑然天成的泥泞。泥泞常常使我联想到俄罗斯这个伟大的民族,罗蒙诺索夫、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蒲宁、普希金就是踏着泥泞一步步朝我们走来的。俄罗斯的艺术洋溢着一股高贵、博大、陰郁、不屈不挠的精神气息,不能不说与这种春日的泥泞有关。泥泞诞生了跋涉者,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给苦难者以和平和勇气?一个伟大的民族需要泥泞的磨砺和锻炼,它会使人的脊梁永远不弯,使人在艰难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爱、博大和不可丧失,懂得祖国之于人的真正含义:当我们爱脚下的泥泞时,说明我们已经拥抱了一种精神。

  如今在北方的城市所感受到的泥泞已经不像童年时那么深重了:但是在融雪的时节,我走在农贸市场的土路上,仍然能遭遇那种久违的泥泞。泥泞中的废纸、草屑、烂菜叶、鱼的内脏等等杂物若隐若现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扑入鼻息。这感觉当然比不得在永远有绿地环绕的西子湖畔撑一把伞在烟雨淳淳中耽于幻想来得惬意,但它仍然能使我陷入另一种怀想,想起木轮车沉重地辗过它时所溅起的泥珠,想起北方的人民跋涉其中的艰难的背影,想起我们曾有过的苦难和屈辱,我为双脚仍然能触摸到它而感到欣慰。

  我们不会永远回头重温 历史,我们也不会刻意制造一种泥泞让它出现在未来的道路上,但是,当我们在被细雨洗刷过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当我们面对着无边的落叶茫然不知所措时,当我们的笔面对白纸不再有激情而苍白无力时,我们是否渴望着在泥泞中跋涉一回呢?为此,我们真应该感谢雪,它诞生了寂静、单纯、一览无余的美,也诞生了肮脏、使人警醒给人力量的泥泞。因此它是举世无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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